《華南神龍陳松順》第二節(jié)：廣海棋童，羽毛漸豐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華南神龍陳松順先生

        象棋名宿陳松順，有“華南神龍”雅號。春秋時，孔子問禮于老子，很欽佩老子學(xué)說的深微，稱嘆說：“吾見老子其猶龍乎！”可見稱譽陳松順為南中國的神龍，也算是非常高度的了。

      陳松順是廣東著名僑鄉(xiāng)臺山縣廣海人。廣海古城位于臺山縣城以南四十公里，瀕臨大海，遙對上川島和下川島，是一個富饒的漁村。在這個既是僑鄉(xiāng)又是漁村的海岸線上孕育出一位象棋名宿，當然是有各種因素的。廣海在歷史上是海防重地，特別是明代，防御倭寇的軍事極為頻繁。廣海城外有一座山，稱為紫花岡，岡上刻有“海永無波”四個大字。每字高三米，寬二點二米，筆力雄偉，為明代欽差總督備倭都督張通所書。明英宗天順二年（公元1458年）十二月，張通征剿海上倭寇有功，巡視海道副使徐海請他題字刻石紀功。這項磨崖石刻，現(xiàn)已成為廣海的名跡，女詩人冼玉清認為它是廣東字體最大的石刻。紫花岡附近還有古烽火臺，也是明代防倭遺跡。

      廣海除了歷史上的倭寇為患之外，數(shù)十年前匪患猖獗，“海永無波”，并不現(xiàn)實。那時候最大的威脅來自臺山與新會交界的古兜山大窿洞匪巢。大窿洞山深林密，嘯聚匪徒數(shù)百人，為首的卻是一個槍法如神的女賊，渾名單眼英。和她齊名的是悍匪陳祝三。這伙強人不靠攔路打劫，而是荷槍實彈，攻打城池。廣海城雖然雉堞堅牢，但不只一次被單眼英率眾乘夜破城而入，洗劫全城，鬧到天亮，才呼嘯而去。走時，還擄人勒贖，將這些人趕入山上，囚在巖洞里，如果不按時取贖，即行撕票。這樣說來，廣海居民豈不是惶惶不可終日？那也不是，只要單眼英不來，便是清平世界，蕩蕩乾坤。后來，有一個師的駐軍，引誘大窿洞山賊傾巢而出，一網(wǎng)成擒，數(shù)百人全部伏法，單眼英和陳祝三也不可幸免。廣海這才消弭了匪患，但已經(jīng)接近抗戰(zhàn)時期了。

      廣海確是一個很興旺的漁業(yè)港灣。經(jīng)常有數(shù)十艘漁船出海捕撈，滿載魚貨回來，街頭街尾的魚欄，喧鬧異常。四鄉(xiāng)來買魚貨的絡(luò)繹不絕。廣海城下的南灣，有船通行香港。廣海的風光也是很秀麗的，上邊所說的紫花岡，固然有泉石雅趣，城東的靈湖寺，也有眺望大海無邊巨浸的博大境界。靈湖建寺久遠，地方上有諺語說：“先有靈湖，后有鼎湖”，意謂靈湖寺的歷史，比肇慶鼎湖山慶云寺還要長遠。

      廣海城西的山上，有一大一小兩塊巖石，形似母親背著孩兒，俗稱為“狽仔石”。傳說古代有一對少年夫婦，丈夫出征不歸，妻子背著孩兒懸望，日久化石。一九二O年，陳松順出生在“狽仔石”東麓的廣海洋渡村。陳松順的祖父陳祚培，是一位旅美華僑，克勤克儉，有所積蓄。落葉歸根，回到廣海，在十字街賣雞巷口開了一間藥材店，取名“務(wù)滋堂”，生意不俗。陳祚培長子宏爵，次子宏達，都是仰承父業(yè)過活。陳宏爵就是陳松順的父親。陳松順8歲時，務(wù)滋堂被祝融降災(zāi)，付之一炬。大火之后，重張旗鼓，店名改稱為“濟生堂”。

      陳宏爵兄弟兩人都喜歡下象棋，水平以宏達為高。陳宏爵常同棋友蹲在騎樓底賭棋，每盤賭白銀兩毫，因技藝低劣，每弈必輸。他的夫人如此告誡兒子說：“不要學(xué)他！”陳松順幼聆慈訓(xùn)，頗能記在心上。他從旁看父親下棋，白銀不斷奉送給人，心里甚為不甘。做兒子的又難于出口規(guī)勸，心生一計，便去偷掉父親的棋子，以為可以收到立竿見影之效。哪知父親找不到棋子，又來不及另買新的，急忙間競撿一堆瓦片充當棋子，又在騎樓底下開局了。陳宏爵平時所用的棋子，有些還是挺講究的，棋子上雕有竹葉的紋飾，頗為美觀。

      陳松順在父親身旁，漸漸起了棋味，暗自解索車、馬等兵種走動的規(guī)律，譬如象行田、馬行日之類，不消多久，便懂得下棋之道了。偶而看兩個人下棋，阿甲用一只車壓住乙方的象田，以另一車吃象，隨后誤行壓象田的車，于是另一只車便置在象蹄之下。奇怪的是乙方竟然沒有察覺，不去吃那盲車。陳松順大惑不解，忍不住問道：“為什么不吃車？”一言驚醒夢中人，阿乙急忙用象吃車，阿甲大驚失色，奮然起身搶車。陳松順心中頓有所悟，覺得自己看棋的水平，比這阿甲、阿乙兩人還要準確些。憑著這點自信，陳松順更留心看棋，并深入思考。他找到一個機會，初試鋒芒，居然贏了棋，棋趣大大增加。

      廣海城中心的街道是十字形的，向西的一條叫賣柴街。農(nóng)村的婦女絕早便上山割草采樵，午前肩挑來此販賣，街道因此得名。賣柴街有一列祠堂，其中有一所“陳中倚醫(yī)館”，設(shè)在一座古老祠堂內(nèi)。陳中倚是一位老中醫(yī)，只一個人居住，每天接待求醫(yī)的病者，處了幾條藥方，便以下棋遣興。十字街向北有一個棋手，綽號“棋王佳”，補鞋出身，妻子是個接生的西醫(yī)師。陳中倚醫(yī)生幸賴棋王佳每天都來和他下棋，不致寂寞。棋王佳照例讓陳中倚車馬，他們的棋規(guī)很特別，兩人先擺好全盤棋子，由陳中倚先行，一炮打掉棋王佳的馬，連同旁邊的車也取走，便構(gòu)成讓車馬的形勢。兩人有很多爭執(zhí)，因棋吵嘴，習(xí)以為常。每當他們開棋對弈，陳松順便來看棋了。他叫陳中倚做“倚公”。一天，看見倚公又和棋王佳爭執(zhí)不下，一時性起，橫掃掉桌上的棋子，不歡而散。

      第二天，倚公給病人診癥后，在祠堂門邊閑坐，十分無聊，看見棋王佳去菜市買菜，很想叫他下棋，又不愿先由自己開口，便故意不瞅不睬。過一天仍照樣不理。又過一天，倚公著實棋興難耐，趁棋王佳經(jīng)過的時候，急忙打個招呼，棋王佳會意，即時站住了腳。兩人本來就沒有不可調(diào)和的矛盾，于是一如既往，每天都在祠堂擺棋對弈。陳松順也照舊來看他們下棋，看得多了，不免躍躍欲試，一經(jīng)上陣，當然不是棋王佳的敵手。棋王佳讓他雙馬，仍要輸棋，但他心里并不服輸，總是要尋求取勝之道。

      這時，叔父陳宏達在另外一間祠堂同棋友聚集，稱為“桔藝研究社”，廣海一些喜歡下棋的人，如符啟光、陳起東和甫草成等，都來研究棋藝。陳松順又多了一個看棋的場所。桔藝研究社有一些古譜，陳松順發(fā)現(xiàn)了一部《桔中秘》，借回去閱讀，頓時產(chǎn)生了興趣。當時印行的象棋古譜，都沒有經(jīng)過整理和加具注釋，這部《桔中秘》也是一樣。陳松順看到其中的“順炮橫車對直車棄馬局”，初時不大理解，但按譜行棋，覺得殺法非常精妙，便作比較細致的解拆，從而領(lǐng)悟到棄子搶先的道理。原來《桔中秘》是這樣有用的棋書，陳松順立意對書中每一局都要弄個明白，使自己懂得更多的行棋道理。夜間，他一個人留在大祠堂里，點燃了火水燈，專門解拆《桔中秘》，他再同棋王佳下棋，棋王佳不但不能讓他雙馬，即使分先，也落了下風，被陳松順高出一籌了。

  兒童通常在七歲就進小學(xué)，可是這位“濟生堂”藥材店的小少東九歲還未入學(xué)讀書，他的父親也不在意。除了下棋，引起陳松順興趣的是踢毽子。他看見街上的少年兒童，一口氣能踢幾十下，極為向往。試學(xué)踢毽子，起腳只能踢兩三下，毽子就飛掉了，不禁暗下決心，一定要超過別人。第一步要求自己一次起腳能踢五下，耐心地練，盡管家里一桌人等他吃飯，要是未踢到五下，不肯回家吃飯，逐漸已經(jīng)能夠順利地踢足五下，他再要求一次能踢十下。這樣逐步增多，實際上他的踢毽技術(shù)已經(jīng)超過別的孩童了。賣雞巷另有一位老醫(yī)生，看見陳松順和街童們踢毽子，乘興出錢助興，說贏了毽子的得獎。結(jié)果陳松順得了彩錢，愈益勤踢毽子。他腳尖的毽子已被控制得隨心所欲，能夠一口氣踢七百多下。有時，毽子飛向石級下邊，他能夠迅捷地從石級下把毽子踢回來。他覺得踢毽子和下象棋都一樣，只要刻苦和有恒心地鍛煉、鉆研、摸到規(guī)律，就一定獲得成功。

  陳松順在踢毽進到技藝超群境界的時候，下象棋已不是泛泛之輩。有一位商店老板高占，特別看好陳松順。一天，街上有個老頭擺下幾盤江湖殘局，陳松順在旁入神觀看，覺得有一個殘局頗堪一試。這時忽聽到有人叫了一聲“松仔”，抬頭見是高占老板，高占取出白銀一毫，慫恿他試一局。陳松順欣然領(lǐng)命。擺江湖殘局的人，本來是不會失手的，但有時會出現(xiàn)意外。陳松順和擺棋老頭賭先前看準了的一局，果然步步正著，到最后陳剩一帥一兵，老頭剩一將一馬，本已成和，但陳的搏適在對方花心，黑將坐出，那老頭神不守舍，竟然跳馬到將行，意圖趕兵，被陳松順出帥縛住，欠行致負，觀眾嘩然。這是陳松順第一次下棋得獎。陳下贏的這個殘局名為“商山四皓”。

  陳松順十歲入小學(xué)校，讀到四年級便自動退學(xué)，家里對他的學(xué)業(yè)沒有要求，認為稍認得字就行了，他自己又不愿讀書，退學(xué)后，便天天在店里下棋。叔父陳宏達對這個侄兒的棋藝估計不足，兩人偶而互相逞強，陳松順向叔父挑戰(zhàn)，聲言誰輸了要罰掃地，叔父比他年長七歲，還有童心，于是和侄兒賭賽，結(jié)果是陳宏達敗北，只好掃地。

  三十年代廣州、香港棋壇已是風起云涌。一九三O年周德裕、林弈仙南下香港，與馮敬如、李慶全舉行“東南棋戰(zhàn)”；一九三一年廣東省教育廳舉辦全省象棋比賽，取錄了二十三名優(yōu)勝者，亦誕生了四大天王一一黃松軒、盧輝、馮敬如、李慶全。影響所及，臺山的棋風也吹遍全縣。

  一九三六年夏秋之間，臺山縣政府籌辦全縣象棋公開比賽，這是縣內(nèi)前所未有的棋事活動。消息傳到廣海，陳宏達鼓勵侄兒參加比賽，叔侄兩人到臺城報名。參加比賽的有六十多人，臺城和各鄉(xiāng)鎮(zhèn)的好手都齊集了。陳松順年紀最輕，卻接連淘汰了幾個對手，引人注目。數(shù)輪之后，將要進入決賽時，陳松順遇到了荻海棋王余質(zhì)平。余是縣內(nèi)知名棋手，在廣州下棋，受馮敬如讓二先左右。陳松順知道余質(zhì)平不比別人，自然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，全力以赴。這局棋搏斗激烈，陳剩雙車馬，本有和棋希望，無奈余質(zhì)平不愿同一個無名小卒下和棋，他一邊下棋，一邊冷言冷語，說要剝陳松順“光豬”，陳終于丟了這一局而被淘汰�？h賽的結(jié)果，冠軍為斗山棋王雷法耀，亞軍為荻海棋王余質(zhì)平，季軍為臺城棋王李珠活。陳松順既未入圍，但因年輕，受到好評，賽會獎他一個銀鼎，稱為“神童特別獎”。陳松順自此獲識雷法耀。

  雷法耀是臺山縣斗山鎮(zhèn)口人，華僑子弟，那時年約三十，在鎮(zhèn)口開一間“利興隆”洋雜貨店。雷家是富戶，臺山的棋友經(jīng)常去鎮(zhèn)口和雷法耀下棋，荻海的余舜和是雷的密友。

  余舜和不但在臺山下棋，還出廣州去翩翩茶室或河南海幢寺等處做棋客，認得廣州許多高手。 

  這時，陳松順常由叔父陳宏達帶著去鎮(zhèn)口，在“利興隆”出入。雷法耀似乎特別喜歡陳松順，總是留著他們叔侄下棋。雷法耀也偶而去廣海，看望陳松順，很關(guān)心這個小友棋藝的進展。有時人沒有來，卻寄一些象棋專欄之類的剪報，給陳松順做“教材”。這些剪報，包括有當年猶賢室主丘炳然在廣州《越華報》主編的《弈林》等，足以使陳松順大開眼界。陳又在雷法耀那里研讀了謝俠遜編纂的《象棋譜大全》，胸中的兵法就豐富多了。

   在這段時間內(nèi)，名列“粵東三鳳”的鐘珍悄然來到臺山縣城，耳聽得臺山的象棋冠軍雷法耀，是斗山鎮(zhèn)口的華僑子弟，家道富有。他久闖江湖，像雷法耀這樣的人物是不能失之交臂的。因此不動聲色，從臺城入斗山，見機行事。

  鐘珍是廣東番禺蘿岡洞人，生于1889年。其兄經(jīng)營米店業(yè)，他在米店做工，力能扛四方頭整包大米，故此被人稱為“米仔”。他又曾以賣油為生，號“賣油郎”。他自認三十歲才涉足廣州棋壇。大概進入二十年代，他即與黃松軒、曾展鴻齊名，獲得“粵東三鳳”稱譽。他對古譜《七星聚會》研究甚精，人稱之為“七星王”。對車兵殘局和“棄馬陷車局”更稱老手。他的棋風綿密深沉，兼有強悍。二十年代中期憑曾展鴻的關(guān)系，挾藝入越南，有“安南（越南舊稱）棋仙”之稱。輾轉(zhuǎn)多年，離越南回國。在越南的積聚，已經(jīng)蕩然無存。只身飄流在海南島，倦客思歸，于是經(jīng)雷州半島，過陽江，抵達臺山。

  鐘珍所到之處，大都不肯暴露真名實姓。他到斗山，在街頭擺棋攤，自稱為金重源。斗山的棋客無論斗殘局或下全局，都感到束手無策。有一個開攝影館的黃老板派人去鎮(zhèn)口“利興隆”，告知雷法耀。這天，恰好陳松順也在雷家，于是一同去看鐘珍的棋攤。果然看見一些棋客相繼輸棋。陳松順在旁偶而提出一兩步棋，鐘珍頗為認可，說他是“辣椒仔”。這天，雷法耀請鐘珍回店吃飯，席上，余舜和留意到鐘珍眉間的黑痣，他想起從前經(jīng)廣州出國，曾在海幢寺見過米仔鐘珍，也是眉間有痣。他忍不住對鐘珍說：“你就是米仔鐘珍吧？”鐘珍見被看破廬山真面目，也就慨然承認。這次初會，大家一見如故。鐘珍無所不談，說他販運鴉片失敗，以致淪落不堪。雷法耀留他在鎮(zhèn)口下棋，每天還供他吸食大煙。那時候，雷法耀和鐘珍對局，頗處下風，大約過了半個月，鐘珍告辭，轉(zhuǎn)到廣海，除了在街上擺棋，便到陳松順店中作客。后來，鐘珍臨別時，留下幾個殘局譜給陳松順，說棋譜所載著法還待研究，例如《雪擁藍關(guān)》，不是和局，可以進一步研究殺法。鐘珍慣于到處闖蕩，在臺山斗山鎮(zhèn)和廣海城盤桓了一段時間，就重回一別多年的廣州，沒多久轉(zhuǎn)往香港去了。

  陳松順依然跟隨著雷法耀，專心磨煉棋藝，這時臺山的棋人大都知道陳松順的名字�？h城棋手中首屈一指的李珠活，有“臺山棋王”稱號，他到廣海找陳松順下棋，結(jié)果敗陣而去。陳松順還沒有忘記在縣賽中，荻海棋手余質(zhì)平聲言要剝他光豬的前事，決計去荻海同余質(zhì)平再見高下。他在余舜和帶領(lǐng)下，去到荻海余質(zhì)平的鄉(xiāng)中，登門請戰(zhàn)。所謂士別三日，刮目相看，何況陳松順在雷法耀的指導(dǎo)下，較前大有進境，這是余質(zhì)平耳有所聞的。余質(zhì)平不敢怠忽，同陳松順認真下了兩日棋，比對之下，陳松順多贏數(shù)局，總算舒了一口氣。陳松順的羽毛漸豐，起了外出飛騰的念頭。